水鬼（散文）

劉彥章

找了一個夏季，也沒有猛子的下落，我心里堵得慌。

“猛子”，是沙潁河漁民和游泳愛好者對他的愛稱。水下潛泳，一頭攮進水里而不見人，豫東口語，謂“扎猛子”。

一般人的水性，一個猛子也就游十來米，很快就得浮出水面，可他，不是一般人，一個猛子能游五六十米。大家久等不見，臉色驟變，顫聲議論：不會出啥事兒吧？疑惑之時，極目遠眺，一顆人頭突然冒出水面，猛子悠閑地向大家招手致意。

一片喝彩：嘖嘖——這水性，神！

猛子還有絕活兒！

他能像秤砣一樣，一抬手潛入十多米深的水底——這在沙潁河密密麻麻的泳友中，絕無僅有。

一般人潛水，都是深吸一口氣，頭朝下往水里鉆。水越深，壓力越大，到水下兩三米就必須上浮，一是要換氣，二是身體受不了，在水下的時間，往往不到一分鐘。猛子呢？絕對與眾不同！

先說用氣和下潛方式。

潛水前，猛子先一口呼出體內空氣，癟胸，閉氣；頭上腳下，直立水中；兩手用力，向上猛抬，哧溜，身子像箭一樣，一秒鐘就到了河底。速度之快，令人難以置信！

為啥要吐凈肺里的氣？

猛子說，氣滿則浮，氣空則沉。潛水，得先學會放空！

再說潛水時間，他能在令人窒息的水底，待上足足三分鐘！

可不是靜態(tài)不動哦，而是深水作業(yè)。

他在水中干啥？

撈河蚌！

五年前，第一次見到猛子，他在水邊拉了一個綠色魚護，有兩米多長，里面層層疊疊裝滿了河蚌，一個個大如冰盤，總重量有一二百斤，引來眾人圍觀。

“乖乖，沙潁河里咋有這么大的河蚌？里面有珍珠嗎？”

“撈這東西有啥用?。俊?/p>

岸邊人七嘴八舌。

“好吃，香著呢！一只河蚌，頂一只羊！”

我很好奇，湊上去。猛子很慷慨，硬塞給我兩只大河蚌，每只足有二三斤！

“回到家，放清水里，加點鹽，讓它吐盡泥沙?？杉t燒，可清燉，可燒烤，做河蚌豆腐湯、辣炒河蚌、河蚌燒肉，美得很！”給猛子打下手運河蚌的一個人說。

我問：“這么大的河蚌得長多久？”

“少則二三十年，多則七八十年！你看，這蚌殼上的曲線，就是年輪，一圈一年。你數(shù)數(shù)，這密密麻麻有多少圈兒？”

河蚌以水下浮游生物為食，生長極慢！

猛子說，大河蚌都在深水區(qū)，水越深，河蚌越大。河蚌把大半個身子扎在河底淤泥里。沙潁河開行兩三千噸的大貨船，河道中間不僅水深，而且形成很多深坑，地形復雜。成排的巨型河蚌，緊緊地嵌入淤泥。他趴在水底，貼著淤泥瞎摸。發(fā)現(xiàn)了，雙手搬著河蚌使勁搖，就像搖著厚背石斧，三四下才松動。掘出，別在泳褲里。接連撈出三五只，雙手摟抱著，兩腿一蹬，哧溜一下，破水而出！

排空了氧氣，又在水底高強度作業(yè)三分多鐘，為什么不會被憋壞？

——讓血液中充滿氧氣！

話簡單，做起來實在難。

今年秋澇，10月水勢仍猛，沙潁河濁流滾滾。沙河劉莊野泳基地，不少泳友望河興嘆，至多在水邊濕濕身子。猛子卻一頭撲進水里，斜切水面，向對岸游去，速度快如箭魚。他的腳板平鋪打水，像青蛙一樣在水中穿行，貼著水皮急速橫渡，驚得泳友大呼：“這動力，比越野車發(fā)動機都厲害！”

更絕的是，到了對岸，猛子看見激流中有魚，于是連草帶魚摁進泥中，發(fā)現(xiàn)是一只三四斤重、生猛滑溜的黑魚。這家伙，竟然又攥著那掙扎的黑魚橫渡洪流，安然返回。這黑魚，現(xiàn)在還在他家養(yǎng)著呢，靜伏在水中，像個沉默的潛水艇！

一身好功夫，用在當緊處！

多年來，猛子救人20多個，不論是在河海還是在湖塘。他曾是沈丘縣游泳協(xié)會會長，也是周口中心城區(qū)游泳圈兒不可替代的傳奇。

與猛子失聯(lián)多年，這次能找到他，很偶然。是他沈丘的一個泳友，也是跟他學游泳的學生，打電話提供的線索，說他30年來多次見義勇為，事跡驚心動魄，卻始終隱姓埋名。

我們常把穿著潛水衣，背著鉛塊、氧氣瓶的潛水員稱為“水鬼”，我認為，比起專業(yè)水鬼，猛子的水性更好，是一個暖人的、可愛可敬的水鬼。

水鬼猛子，蛇年53歲，常年冬泳，體格健碩，真名溫長征，又號溫郎中！

他祖籍鄲城縣宜路鎮(zhèn)，世代行醫(yī)，樂善好施，仗義任俠。

猛子特別提醒：救人先強身，沒本事別逞能；水里救人，不得法，是送死，一死就是一串子！

我問他為何總敢一個人潛到最深、最暗的地方去，望著東流不息的河水，沉默片刻，他說：“救人，再有本事，也是拼命。人這輩子，就得學河蚌，在泥沙里埋著，在暗流里扛著，把磨進殼里的沙礫，都熬成珍珠。”

我似乎明白了——

他一次次潛入黑暗，不是為了征服，而是因為修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