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過晚飯,我走到小區(qū)大門口,望見那昏黃的路燈下,停著一輛小小的三輪車。車斗里,斜擺著一堆紫皮和綠皮甘蔗,一根根,節(jié)節(jié)挺拔,在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澤。車旁,立著兩個年輕的身影,男的清瘦,正埋著頭,用力搖動著那架笨重的榨汁機(jī)手柄;女的則圍著一條紅色的圍巾,在寒風(fēng)里顯得分外奪目,她利落地將長長的甘蔗送進(jìn)機(jī)器口。更叫我心尖一顫的,是車斗旁那個小小的影子——一個大約二三歲的小女孩,裹得像個圓滾滾的棉球,正蹲在地上,用一根短短的甘蔗梢,自顧自地、津津有味地啃著,那專注的神情,仿佛在品嘗什么人間至味。
因晚上喝點(diǎn)酒,我走過去想買杯鮮榨甘蔗汁解酒。那男子抬起頭,露出一張還帶著些許稚氣的臉,被冷風(fēng)吹得有些發(fā)紅,額頭上卻沁著細(xì)密的汗珠。他看見我,憨厚地笑了笑,露出一口白牙。那搖動手柄的手臂,一起一落,帶著一種沉穩(wěn)的、屬于勞動者的節(jié)律。青色的筋脈,在他略顯單薄的手臂上微微凸起。那鮮甜的、帶著植物清香的汁液,便順著水龍頭,淚淚地流入接著的塑料瓶里。
“天這么冷,還帶著孩子出來,真是不容易。”我接過那剛接滿甘蔗汁的小瓶子,忍不住說道。
女子用圍巾擦了擦手,笑道:“沒辦法呀,生意就得趕這時候。娃娃放在家里沒人帶不放心,跟著我們,反倒安心些。”她說話時,眼角的笑意自然而溫暖,看不出半分對生活的抱怨。她轉(zhuǎn)身從車上扯下一塊小棉被,仔細(xì)地給那蹲著的“小棉球”又裹了一層,動作輕柔而熟練。
我便同他們閑聊起來。話語間,拼湊出他們簡單的過往。男的今年24歲,女的23歲,他倆原是中學(xué)同學(xué),年少的情愫生了根,便早早地告別了課堂,成了家,有了眼前這個啃甘蔗梢的“小精靈”。問起為何不像別人一樣,去南方的工廠里尋個生計,男孩停下?lián)u動的手柄,用袖子抹了把汗,說得實(shí)在:“沒那個技術(shù),進(jìn)去也是賣力氣,人生地不熟的,心里不踏實(shí)。不如在家里,跟著爹媽學(xué)了這個營生,雖然辛苦,但一家人總能在一起?!?/p>
“是啊,”女子接過話頭,一邊麻利地收拾著削下的甘蔗皮,“苦是苦點(diǎn)兒,累也累點(diǎn)兒??赡憧?,白天我們一起削甘蔗、備料,晚上一起出攤,說說笑笑的,日子也過得快。掙多掙少,都是我們自己的,我感覺還是很幸福的”她說這話時,目光掃過她的丈夫,又落在孩子那里,那眼神里,沒有對繁華的向往,只有一種守著自己一方天地、篤定的滿足。
一陣?yán)滹L(fēng)吹來,我不禁縮了縮脖子。那小女孩卻似乎渾然不覺,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舉著那根被啃得斑駁的甘蔗梢,蹣跚地走到父親腿邊,含糊地叫著“爸爸”。男子彎下腰,一把將她抱起,讓她坐在自己的一只胳膊上,另一只手,又繼續(xù)搖起了那沉重的手柄。小女孩便在他懷里,居高臨下地看著那汩汩流出的汁液,咯咯地笑了。那笑聲,清亮亮的,竟似比那甘蔗汁還要甜上幾分。
我看著這一幕,忽然覺得這寒冷的夜晚,也變得溫潤起來。這一家三口,連同這輛小小的三輪車,仿佛自成一個小小的、溫暖的宇宙。他們的世界不大,或許就是這條街,這個城市,和這一車的甘蔗。他們沒有宏大的理想,所求的,不過是一家人“熱熱鬧鬧”地在一起,用兩雙手,共同托舉起一份雖然微小卻實(shí)實(shí)在在的生活。
這榨汁機(jī)搖出的,不單是甘甜的汁液,更是孩子的奶粉,是柴米油鹽,是這小小屋檐下所有的希望與明天。那沉甸甸的手柄,搖動的是生活的重量,也是幸福的節(jié)拍。
我喝著瓶子里的甘蔗汁,那甜,從舌尖一直浸潤到心里。走回小區(qū)時,我忍不住又望了一眼。路燈將那一家三口的影子拉得長長的,交織在一起,分不清彼此。那“吱呀吱呀”的聲響,和著小女孩偶爾的笑聲,在這寂靜的寒夜里,竟成了一支最動聽、最安詳?shù)母?。(張華)